裡面的聲音與傳說是那麼不同:豊住芳三郎與阿部薰的合奏

要從鼓手豊住芳三郎的唱片挑出一張,在半個世紀中,或許Overhang Party還是最特別的。特別的地方並不只是這場錄音的傳說色彩,也因為裡面的聲音與傳說是那麼不同。

這張唱片錄製於1978年8月,阿部薰因為安眠藥服用過量死去的一個月前。自學薩克斯風,很少與樂手長期合作,本質上更接近獨奏者的阿部,在此前的一年半裡,和豊住維持了固定的二重奏練習,甚至想好了Overhang Party的名字。隔年發行時,豊住將樂隊名字放在唱片的封面,《過量的派對:紀念阿部薰》,像是說著阿部將自身意志激烈地投向虛空的聲響,也像是說著那場意外的死亡。

但是細聽這張唱片,卻會發覺,那裡面的聲音與我們熟悉的阿部薰——「生活過得亂七八糟,帶著憂鬱少年般的臉,矗立在絕對的孤獨裡吹著薩克斯風」——有相當的差異。

從1970年和高柳昌行合作的日本自由爵士代表作《解體的交感》開始,到此後的多張獨奏,阿部薰總是高速而果決,像一把銳利的刀子切開暗去的夜色,在連聽者都感到喘不過氣之際繼續突進,綿延不斷,直到聲音自身的邊界;當演奏結束,在回神的耳朵裡,那高速中依然維持清澈的明晰,在肉體的毀壞中依然展現優雅的身影,每每與靜下的空氣重疊起來,讓人想起曾有過的刺痛。

Overhang Party卻是別樣的景色。雖然依舊帶著尖利與激越,但阿部在裡頭也吹奏了同樣重量的沉默、中斷和低迴。許多樂句十分短暫,甚至只有一個音符,樂句與句之間時有空白。如果先前的音樂是在等待下杯酒調好的時間裡完成的長詩,此處便是在舞台上彳亍而行的獨幕劇。在空白之中,儘管沒有聲音,你卻彷彿能聽見阿部的腳步聲與弓起的背部的顫動。那些並不相連的樂句,與沉默一起,說著一個比長詩更為漫長,漫長得只有碎片能夠留下來的故事。

在裡面,阿部薰第一次把沉默作為樂器的一部分。每個樂句裡,都帶著對自身的不確定,也帶著這不確定而開口。在劇烈、稀微、以及由於幾乎聽不見而變得更沉甸的重量之間,阿部呈現出對薩克斯風與低音管聲音強弱的高度掌握,也拿了口琴,彈起鋼琴、吉他、甚至敲打起馬林巴木琴。在過去不曾停下的吹奏的空隙中,那些以下一秒意志的前行予以回答的困惑,在此清楚地迎面打開來。從猛烈的音色轉身,那於是便不只是看著遠方的前行,也關於腳下的每一步,關於並不確定的,帶著疑問的「自己」的存在。

不同於我們熟知的「將精神的內臟猛烈噴發而出」,「高速向著死亡」,「劃過天際的彗星」,「將薩克斯風的金屬化作肉體的同時,也苛虐地耗盡了肉體的生命力」;在日本人均GDP從1970年開始,由兩千美元直線上升,將要突破一萬大關的這一年,在風格、傳說乃至於自我,都將化作資本主義商品的前夕,阿部似乎已經決定放棄繼續扮演「天才薩克斯風手」,直視高速直線的決絕所無法回答的暗湧,尋找另一種面對自我的聲音。

而使這種聲音能夠成立,沒有化為跌落虛空的碎片的,是豊住芳三郎的鼓聲。

在阿部薰第一次作為樂手演出之前,兩人便已成為朋友。比起其他阿部合作過的鼓手,豊住像是更知道,那些透過薩克斯風吹奏出的聲音並不只是阿部意志的反映,同時也是他無法輕易理解安置的自我。那些聲音與其說是內在意志對外界秩序的抗爭,更靠近的是,在時代秩序下不確定的內在翻湧。在那吹奏的意圖中,始終有的並不只是直線,而是吹奏者與被吹出的聲音之間無法觸及的距離。

不同於山崎弘或中村達也,豊住並不採取猛烈的鼓擊,並不正面對撞。他的鼓並非對應著主奏樂器持續前進的節奏,而總是與阿部隔著一段距離。有時像機械的運轉,有時像寺院的早課,有時像是古老戲劇的進場提示,在其間甚至沒有節拍的秩序,只是沿著阿部薰的聲音,不斷構築新的時間的刻度。透過那些刻度,鼓的聲響打開了一個空間,使得那些碎片與無以安置的獨白,有所支撐,當薩克斯風低聲以至於停下,那些原本不會被聽見的沉默,便在鼓打開的空間被刻劃出來。

這樣,在豊住構築出的空間裡,阿部的聲音不再需要以尖銳的鋒口維繫自身的意志,那些沉默的、日常的、荒謬的、奇想的,以至於兒時童謠與玩具的片段,都可以找到容身之處,都可以在其中鋪陳隔著距離的凝視。在阿部薰留下的錄音裡,Overhang Party成了聽者最難把握他身影的一張。但也在那些片段裡,你會同時感到,跨過彷彿什麼也不想只是吹奏的憂鬱的少年面容,跨過演出後的狂言與傻笑,第一次像是跟他更靠近了一些。裡面的聲音,不是作為狂飆的時代精神的象徵,而是在那高速變動的時代裡,承受著的困惑與回答。

時隔將近四十年,聽著這樣的回答,意外地,感覺竟像是不久之前的演出錄音。與遠去的激烈的時代相較,其中的困惑仍然在今天的街道上徘徊。並不像那些評論所說,Overhang Party是彗星被黑夜吞沒前的最後光芒,或者嘆息那是身體跨掉下的風中殘燭。那更像是,在時代風暴落下之際,置身最激烈的前線的兩人,也最早地察覺到這種戰鬥的限度,為此後的自由即興音樂,指向了一道新的、回望自已以及自己影子的地平線。

而或許,這也是為什麼,作為長年的戰友,豊住芳三郎卻沒有參與1994年那本由眾多友人回憶文字編輯而成的《阿部薰1949-1978》。那像是說,相對於書中不免加強了傳說的追憶筆觸,1978年並非定格的結束,而是正要開始,而豊住所要說的,都已經在他日後的鼓聲裡了。

通體舒暢之繁花音聖母 Joëlle Léandre

法國低音提琴家 、演唱家、作曲家 Joëlle Léandre 曾在美國與John Cage 有著大量的合作,這個過程,使她常被稱之為”了解Cage 音樂的演奏者“。仔細聆聽她的演奏時,其實可以清楚的感受到,演奏者的第二創作角色,在她所演出的Cage 或其他的作品中,充滿了極大的展現張力與藝術思緒。

身為現代音樂演奏者,演出時情緒、肢體的狀態必須有著專注的凝聚。即便是即興的演出,也需自然穩重地掌握自己在台上聲音與肢體的核心重力–Joëlle Léandre 的現場就有這樣的感受。當她一邊吟唱著”The Wonderful Widow of Eighteen Springs” (Cage, 1942), 一遍讓低音提琴琴體的敲打成為音樂的一部分,非常自然的演奏過程,幾乎讓人完全忘了現代音樂通常總是帶給大眾的不和諧!現代、即興、與爵士的融合,在Joëlle Léandre 手裡,就這樣自然合體,像古典音樂那樣的理所當然,聽眾不再需要憂懼。

而Joëlle Léandre 近年來所專注的實驗性即興表演,如她與吉他音樂家 Fred Frith 去年在法國 Instants Chavirés 的演出,兩位重量級的現代音樂演奏家如此悠遊自在的現場感,低音提琴在整個過程中遊刃有餘,令人心曠神怡,通體舒暢。回到她的SOLO,低音提琴獨特的共鳴有了更飽滿的,不被打擾的空間。Joëlle Léandre 在台上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導演,精確自然而又極端細緻地推進著低音提琴在每個時刻所扮演的角色,甚至與它共舞,果然是繁花音聖母!

這是一場彌足珍貴的音樂會,進了Joëlle Léandre 的演奏廳,就請放心把自己的耳朵交給她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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